年岁作白纸

春雨

*激情短打 较为纯真的陈靳向

*陈潢死讯传来的那一日





“哪日你若是听见春雨如涛,便是我来见你了。”


靳辅睁开了眼。

梦里的陈潢仍是二十出头的愣头青模样,头发长长了,没空刮,乱糟糟地像个草窝。靳辅在梦里只觉得抬不动腿也张不开口,坐在筏子上一动也动不得,只能眼睁睁看着陈潢一猛子扎下去,跃入水中。于是天上星与波上光融为一体,陈潢便在这天地星河间上下潜浮,越游越远。靳辅想叫住他,叫他不要游远了,嗓子里却是发不出声音来,他看见陈潢游到河中央停住了,回过身冲自己摇摇手,嚷了句“回去吧”。靳辅心下茫然,不知自己要回到哪里去,只觉得忽然困意上涌,一时间倦得连眼睛都要睁不开,向后一倒阖眼便要睡去。朦胧间听得耳边有声音叫他,“紫垣,紫垣”,他睁眼只见漫天繁星,似是自己也将要归于其中。一转头是一颗毛绒绒湿漉漉的脑袋,陈潢眼睛亮得也似天上明星,趴在筏边叫自己,“醒一醒,别睡,你得回去了。”


回去?回哪儿去?

靳辅累得说不出话来,只伸手摸一摸陈潢的脑袋,拍一拍身旁的空,示意他也上来躺一躺。在京中缠绵病榻数月,外头的事纷纷扰扰不停歇,靳辅觉得自己已经许久没有这样清静安眠的时刻了,天地之间只剩下他和陈潢,以及这潺潺的水声。他觉得自己虽是发着热,但浑身的骨头不似往日那般疼痛,只觉得清清凉凉的,惬意得很。


满船清梦压星河。


“紫垣,别睡。”陈潢撩了一捧水,洒向靳辅,靳辅这才睁开了眼,睫毛上挂了水珠,还没看清陈潢的脸,他就又一猛子扎下去,推着筏子游了一段。


靳辅缓缓支着身体坐起来,陈潢复又从水中冒出来,“走吧,你该回去了,我也得走了。”


走?去哪儿?


“我当然是回去做我的河伯,你忘了?见面时,我就说过,我是河伯投胎。”陈潢指一指水天交接之处,“你瞧,我沿着水,就能游到天上去。”


靳辅如梦初醒,一把抓住了陈潢的手腕,两人四目相对,陈潢瞧见了那对琥珀色的瞳仁里映出了火光点点,那是人间的光,他笑一笑,拂去了靳辅的手,“我是河伯,我本来就是要回去的,你若想我了,便是来看看水。这天下的水,都是连在一起的,江河湖海,哪里都能找到我。天上的雨和地上的河,都能找到我。”陈潢踩着水,推着筏子缓缓向前,靳辅说不出话来,只一味地抓着陈潢的手,从上到下细细地瞧他的脸。陈潢笑一笑,咧出两排牙来,“你教我的,卧听涛声,独享其美。”


“可惜京城没有大河,”陈潢用力一推,筏子顿时顺着水远去,靳辅来不及抓住他,便只能眼睁睁看着陈潢远去,陈潢仰在水面上,脸上仍是带着笑,声音却是渐远了:“哪日你若是听见春雨如涛,便是我来见你了。”


靳辅睁开了眼。


窗外春雨连绵不绝,连带着空气也变得潮湿甘润起来,京城人云春雨如油,京中显少有这般大雨,雨水顺着房檐汇成一股股涓涓细流,听来竟似水流冲刷船底,春雷不绝,更似黄河怒吼,滚滚而来。


春雨如涛。


靳辅猛然翻身坐起,身上似是轻快了许多,忙不迭得叫郭河叔为自己更衣备酒,口中念念有词,道是“天一来了”。郭河叔与夫人面面相觑,只当是靳辅病糊涂了,却也拗不过他,只得顺着他的意。屋外雨势渐大,料峭春寒扑在身上仍是透骨的冷,靳辅却执意要开着门,任由雨打风吹扑入屋内,淋湿门口一片石砖。他一生治河,向来最怕看见暴雨倾盆,往年在黄河边,无论汛期与否,赶上下雨总是不免眉头紧锁,心绪不宁,可今日却是神采奕奕,一改往日愁容,非要拉着郭河叔同观春雨。郭河叔不知所措,只得顺着他,替他备了酒,又斟了热茶,他却摆手称不必,只说身上暖得很,一觉醒来病似是好了大半。靳辅寒冬腊月里病了一遭,断断续续地喝着药,纵使开了春也不见身子大好。督查院的房子一日日地住着,衣食不缺,也不见有人赶他们走,医馆郎中进出亦是畅行无阻,甚至宫中的太医也来瞧过一回,也不说是奉了谁的均意,只说是听闻靳大人病重,便来瞧瞧。郭河叔私下里悄声问夫人今上这是什么意思,夫人摇摇头,“天恩,谁能说得清楚。大概是可怜他在河道上操劳了半辈子,又落下一身的病,才许他慢慢将养着。”


只是今日这春雷不绝,暴雨如注,夫人终究还是按捺不住,俯身对靳辅轻声细语道,“你瞧,这样大的雨,天一不会来了。”靳辅拍拍她的手,冲着她挤出一个了然的笑,“我不是糊涂了,他同我说了,他今天会来。”


靳辅闭眼细听,这雨声敲打着瓦片,似琵琶嘈嘈切切错杂弹,雨水顺房檐而下,落在水沟里,又似大珠小珠落玉盘,他听见水流冲刷过屋顶,冲刷过地面,听见风声呜咽,雷声低吼,有奔马,踏破这乱弹的琵琶,似是一人一马冲锋陷阵杀入乱军之中。


近了,近了。马蹄声渐近,踏出一连串脆响,声音愈来愈大,愈来愈清晰,直至一声嘶鸣,那马便是停在了院门口。来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,“靳总河在吗?”来人一身蓑衣斗笠,看不清容貌,那声音却不是天一,来人只从怀中掏出一个油布包裹,交到靳辅手中。大约是身份不便,没有多言,只低声道了句节哀,就在雨色的掩盖中匆忙离去了。


靳辅一壁欣喜若狂打开包裹,一壁摆了摆手下意识道了句“不哀不哀”,直到白纸黑字跃入眼帘,那字他见过无数次,在田间地头,在工地的棚屋里,在大坝的石砖上,在河道府的书桌上,他仿佛看见陈天一那张年轻而富有朝气的脸,手中捻着笔,一路写写画画,慷慨陈词。他这才意识到方才那差役说了什么,究竟意味着什么。他恍然间想起那日在船舱底,一盏孤灯,一瓢清水,陈天一用食指在墙上写“尔曹身与名俱灭,不废江河万古流”,他在微弱的火光中露出一个明星流火般的笑,他说他今生的愿望,就是穷尽一生治河,他说科考为官不过是求一个虚名,今生若能将名字同黄河写在一起,那也算是江河万古流了。他想起他们在星宿海,年轻人胸膛滚烫,拉着他被冻僵的手便往袍子里塞,他不好意思想缩回手,天一却是硬拉着他要替他捂手,又夺了他的笔,替他往图上细细注记。他还想起……他忽然想不起了,他想不起那日过堂,皇上龙颜大怒,他同陈潢最后说的话是什么,他也记不清陈潢被带走时最后同自己说了什么,他脑中一时嗡嗡作响,忽然那一叠书页飘出一页薄纸来。


是处青山可埋骨,他年夜雨独伤神。

与君世世为兄弟,更结来生未了因。


青山埋骨,青山埋骨!靳辅坐过衙门,进过监牢,死在狱中的,下场他是知道的,不过是草席一卷,叫衙役拖出去,有人认尸便也罢了,若是无人认领,便是扔到乱葬岗草草埋了,无牌无碑,无人知晓。他想到这里只觉得耳中嘤嘤作响似有蝉鸣,腿一软便是跌坐在椅子上,他进京前就想过,若是此番被杀了头,那就认了,冬日里缠绵病榻的时候他也想了,若是病死在这儿,也很好,至少妻儿都在身边。可他没料到,陈天一那样年轻,那样有活力,过堂的时候还慷慨陈词,丝毫不见病色,如今竟然悄无声息地病死狱中。他想将那小差衙叫回来,问一问,陈天一临终前是何情状,又有何遗言,他不甘心,还想问一问,陈天一最终葬在何处,是乱葬岗死人堆里的一具烂肉,还是青山脚下一块腐泥。哪怕是黄河里的一副泥沙呢?靳辅暗自想,至少河伯归河底,也算是回了家。


更何况天下的水都是连着的,哪里都能找到他。


双目昏昏了半晌,眼前终于能够视物,夫人跌坐在地拉着他的手只是哭,眼泪一滴滴地砸在地上,似是落雨,郭河叔也上来扶他,要他保重,要他节哀。靳辅茫然地摆摆手,撑着膝盖站起来,环顾四周,似是要寻什么东西,四下望了几圈,终究还是摆摆手,道了句“不哀不哀”,扶着郭河叔的手进了里屋,又扶着膝盖坐到了床沿上。他只说是倦了,想躺一下,眠一眠,一躺下便是没了知觉,只留郭河叔和夫人在屋内哭天抢地兵荒马乱地要去请大夫。


窗外暴雨如注,靳辅睡在雨里,似是回到了黄河,回到了星宿海,他枕着水声,似是回到了少年人的膝头,那日河水荡漾船舱摇晃,唯一的烛光灭了,叫他双目不能视物,少年人的指尖落在他的眼睑上,他说:“安心睡一会儿吧,我在这儿呢。”





评论(11)

热度(81)

  1. 共8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